“洋人活儿笨，画婴儿像小大人……”

韩勇画砖 抹大拉的玛丽亚在非洲

图片由艺术家提供，此致谢意

雷徕的作者按：

年前走访了几位艺术家工作室，听他们讲了很有趣的段子。这算是笔者在象外的一个新栏目？本来，走访工作室系列，是要和“朋友圈云看展”同期发的，谁知一拖延，就到了笔者准备关停“云看展”的时候了。估计走访系列也发不了几期，笔者会一直写的，只有“阿徕的野狐禅美术观念史杂论”系列。

这一期访问的是韩勇，当下国内，笔者最喜欢的绘画艺术家……之一。他作品的主要内容，是笔者自己没有实现的梦想：以当下这地的气息，画了那本书的故事。

笔者去见他，就是为了看看、聊聊他画的那本书。韩勇的画作非常好，但原作和照片效果差别特别大……大家能从照片看出他作品的一小部分优点，但不要指望从照片充分看出他画作好在哪里。

视频经惠允，转载自“绘画艺术坏蛋店”

〇

韩勇年少上学的时候，地方院校的美术代课老师特别牛，说过这话：西方人特别笨，画婴儿总画得跟个小大人似的，这个问题，直到拉斐尔，才得到解决。没有人想到，十年后，韩勇会让自己画的所有人物，都长成小大人的样式——追随（imitate）祂的样子。读者朋友，如果你一时没反映过来，这个笑话的笑点在那里，可以转身问问现在在你右手边那个人：因为这里面涉及的那个美术史常识，确实很常识、一点不冷门，只不过可能你平时工作太辛苦、太伤神，一时可以反应不过来。你右手边的那个人，正是你现下解决这个疑惑的缘分了。

韩勇 牧羊人 50x30cm 布面油彩 2020年

韩勇 星夜 145x98cm 布面油彩 2018年  

韩勇 诞生 130x163cm 布面油彩 2013-2015年

韩勇 开花杖 25x43cm 木板油画 2021年

韩勇 哭 170x130cm 布面油画 2020年

韩勇 路灯 70x60cm 布面油彩 2020年

我去寻他，是为了看他画的那本书。他画的“这本书”，是直接覆盖在那本书上，往那书上画画，按照视文本为神圣的传统来看，是大不韪，如果不说是对书祛魅，就是对自己的画儿过于自信，抑或还有一种态度，就是，认为对得道而言，人间的一切事物，作为向上行的中介，本身无所谓高下，完全平等。

光从盖掉那本书上的字这点，就可想见，韩勇对经典的理解，也必不是“正统派”——在他自发的解读里（当然，应该是在，选择性地学习了许多二手解读材料的基础上），充满了历史－批判学派的教益，相形之下，我都觉得自己有点接近基要派了。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作品里有着浓厚的灵气迸发出来——勿宁说，恰恰是因为他不拘泥于正统，才会更依凭感性、从具体生活（＝自然）中捕捉灵性。而他的“稚拙”风格，如同一种神圣的愚笨，尤其适合强化这种灵性。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自中古以来，就有“自然之书”的说法，在“自然之书”里，和那本书一样、体现了造物秩序的伟力——近代的科学精神，把这份伟力演化成了，有点机械的自然规则系统的权柄；而近代的艺术家，则由此发展了“画得像”和风景写真两种新传统。

韩勇的“自然”观，当然属于偏传统的那一拨，是以，他在山川草木中找灵性（这其实很中国，中西融合得紧；湘楚和古迦南本就有相似的味道；其实，这世上最撕裂的从来不是中西之争，而是古今之争），以及——正是他写在自己工作室墙上的那四个字，“存在之链”——万物间的形态变化规律，总是连续的，并且在推算出秩序演变过程中的每一个想象类项里，都真的有一种真实存在的事物，可以填进去，构成一条上升之链，这才体现造化之力的完满性；多样性和整体性，从来不是矛盾，而是天然的和谐。

而在他工作室的墙上，其实还写了另外一行字——“如婴儿般观看”——这行字被邸小伟拿去做了韩勇之前一个个展的标题。

韩勇 桃峪口 30x25cm 布面油彩 2016年

韩勇 上山图 布面油彩 60x40cm 2012年

韩勇 上苑之树 60x80cm 布面综合材料 2005年

我终于准备翻开他画的那本书了。韩勇问我，既然我要看他画在书上的经典故事，那对经典的记忆，还清晰吗？我很惭愧，因为功课生疏，很多都已忘记，但他说个开头，我还是能慢慢想起后续的。很高兴，我借此重温了生疏的心灵功课。

韩勇说自己很喜欢巴兰（笔者一时想不起巴兰是谁，韩说了半天，我才想起），尽管他在经典上不是个完全正面的人物，明明历史的车轮无法倒退，但他却还是一意孤行，去劝诫摩押人，不惜几边不讨好。其实在我看来，巴兰的形象，还是被写得挺正面的，至少比冯象同情的以扫要强，以扫在字面上，完全被宣称是反面教材，而巴兰既被表现了自己逆势而动、却不失基本原则的气节，在故事中和命运的关系，也温和得多，甚至他的执拗，都得到了小局部的宽容。不管怎样，韩的这种偏爱，是多么有当下时情的情感投射啊！

韩勇画书 列王纪 韩最喜欢的巴兰故事

韩勇画书 列王纪

韩勇画书 列王纪

韩勇画书 列王纪

韩勇画书 列王纪

韩勇画书 列王纪

韩勇画书 民数记 拿细耳人拍死臭虫

韩勇画书 民数记 第一次进军迦南惨败

韩勇画书 民数记 吃鹌鹑染禽流感以及米利暗得麻风

我们旋即聊到了希伯来人饮食的洁净观。他对这种什么可吃、什么不可吃的理解，非常现实主义、非常合理化：因为要和周边的民族区分，保持特殊性、从而让民族文化能自我保存、不被大环境同化。我没有和他聊起我的理解，主要是我觉得我是去采访他的，我怎么想，不重要；但现在我还是想和读者诸君聊起我对这问题的看法：我觉得这种洁净观紧密联系于自然观，动物的洁与不洁，或者说“自然”不“自然”，取决于ta在存在巨链上的位置——甚至可以参照进化论的动物类型谱系，凡是处在大项的中间过渡形态、或者“返祖”形态的，都是不“自然”的，因而是不洁的。而对于士师制向王制的转型，我俩的理解，则正好相反，我依照历史处境作出现实合理化的解读，他的理解却体现一种教改新派的世俗化分权理念——当然，我依旧没有告诉他，我是怎么想的。

想必读者诸君已经不耐烦了：好好一篇艺术家工作室的访谈记录，咋尽聊些和作品没关系的三观问题？简直乱七八糟的！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对对对。那就聊聊书上画的风格吧。

构图理所当然是散点式的；人物依象征意味的比重、和情节的主次结构，两种秩序的权衡，来安排大小；形象经常会飘浮在半空中，有时还会发出光亮，但这并不仅仅是降灵，普通的贤达，也会如此——除却是表现灵性的庄严和感动，有时也是像夏加尔、是表现从日常的地面、升华起来的诗意。 

和合本的版式，是一页二联，展开的对页，是四联，韩勇的画面，喜欢顺着载体的这种固有形式而构图，但同时，这种媒介特质的构图，也是适应着对中世纪手抄本式样的模仿：有边框花饰，也有大量用到金色。质料中自具的形式，和形式选择合适的质料，两者间也可以不那么泾渭分明，就像现代人总喜欢把超越性和自然性二元对立，那是概念上必定如此，在真实的灵性体验中，则并没有清晰的界分。有时候，韩勇还会顺势把对页的缝隙，处理成画面中的一道凹陷。

希伯来旧典的故事，会有一些对现代人来说，略残忍的情节，而在韩勇的画里，会热衷于对这种残忍性的放大（如果说不仅仅是直面的话），丝毫没有宣传美好音讯，得温和一些的意思；但另一方面，稚拙的造型，又能够使残忍的内容显得不那么残忍，大有似动漫里的暗黑萌的意思。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韩勇画书 出埃及记

韩勇 参孙 55x48cm 布面油彩 2004年

韩勇 烧耗子 55x48cm 布面油彩 2004年 

在绘制一些祭器、仪式场景的时候，韩并不去翻阅相关资料，而是按经典上的字面描写，自己来逆推出相关的造型。这倒也附合个人化的体悟见证，重要过历史考据之琐屑的说法，另外，如果联系上韩讲给我听的另一个相似的生平故事，会显得更加神奇：他说，那时候，没有网络，他在小县城，看过一两张克利作品的劣制印刷品，喜欢得紧，但又看不到更多的画册、图片，怎么办？他就按照克利文字书上，对自己作品的描述，来想象着逆推，自己编织出韩勇版本的克利画。这个故事，在笔者看来，非常教人吃惊，但想想也合情理——也或许，这恰恰也是韩勇自己个人蒙受的独特方式。

笔者笑笑指出，一如他的油画，翻拍后就丢失了相当大部分好处那样，他画的书，翻印后，又能体现原作好处的几成呢？韩勇尬了一下，说他的作品，翻拍后也挺好的，没比原作差太多。话过半巡，他说起他前期画的部分，和近期画的部分的一大区别：前期爱用金色，后来发现，这样翻印后的效果不对，也就改用了更生猛、纯度更高的颜色，而到了更后来，年纪上来了，又改用了相对沉稳的颜色。本来，为了不至于书页沾在一起，艺术家会在颜料里加入降胶材料；可有一阵儿，那种材料脱销了，他便用立德粉来代替，以至于纸都有些发脆。

和合本的纸，本来不是用来画画的纸，只是普通印刷纸，所以，在反复被翻阅的过程中，想来原件的逐渐折损，是不可避免。但只要人来，想看，他就给翻阅，也不挑人。对艺术品原件的价值赋魅，对他似乎并不那么重要，最终流传的，是广泛复制传播的，和留在人心的印迹上的——一如古登堡印刷术的改革，和教改的发生，是同一个时代、并有着精神上的相通性那样。

韩勇的油画，在他工作室里，没剩几张了。据说一画完，画廊就拿走，然后流通到艺博会之类的地方去了。他说，他现在不在乎了，因为油画，只是他画那本书的副产物。这话的真诚度，其实有两面性：笔者觉得，一方面，的确是反思后的真情实感，但另一方面，也可能是一种自我说服——从某种解释学的角度来看，自我说服，体现了比“本心”、比“初衷”更复杂的“真诚”。不过，也可以想见，今后，他的油画，大有可能，还是会少画一些经典上的故事，多画一些，日常生命中的临在顿悟。

韩勇画砖

韩勇画砖

韩勇画墙

韩勇素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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